李少白的儿童诗表现出出色的基于儿歌和民间童谣的韵律感、节奏感和清新之气,也展示其童心之天真以及一位儿童诗人对儿童的诚挚之爱;另一方面,李少白近年的创作呈现出一种活泼的现代艺术之新质,极大地拓展了童诗的表现疆域,在艺术技法上与金子美铃的童谣及谢尔·希尔弗斯坦、斯蒂文森的儿童诗等展开对话。这种艺术新质在其儿童诗集《世界对我说》(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24版)中得到了集中展现。
回归童心即回归惊奇:用孩子的语言,叩问世界的奥秘
诗集副书名为《理趣童诗99首》,如何理解儿童诗之“理趣”?必是“理趣”蕴含于“童趣”之中。李少白的童谣及儿童诗的艺术追求,其一在音乐性、知识性、品格养成、文化熏陶、童心呵护等多维价值诉求的融合,其二在想象力、诗意和哲理的融合。《世界对我说》的艺术新变表现在,“温柔敦厚的师长形象”隐藏得更深,他解放了童心,解放了语词,解放了韵律,让童心、语词与韵律自由出场。于是,他发现了童年精神作为审美对象的艺术特质:简单明了而又意味深长。
童诗的哲学意味源自儿童视角所展示的直面事物本质的力量。“当了这么多年的启蒙老师,写了这么多年的儿童诗,我终于信服了这两句话——‘孩子是天生的诗人’‘孩子是天生的哲学家’”,李少白在后记中如是说。回归童心即回归惊奇,即回归诗歌,并触及哲学。这位一辈子为孩子写诗、写歌的诗人沉浸在基于童年哲学之上的语词与思绪自由流淌的喜悦之中,“跑向天边的那条线/发现一片/开满小花的草原//跑向天边的那条线/找到一汪/落满星星的清泉//跑向天边的那条线/遇见一座/童话般的古老宫殿//跑向天边的那条线/来到一个/百果飘香的庄园//小马不停地/奔跑/奔跑/向前/向前//跑向天边的那条线”(《跑向天边那条线》)。
儿童主体性的唤醒:在微小事物中发现自我
诗人复归于孩童——孩童视角使诗人重新“发现”宇宙万物本然自足的秩序之中所生发的无穷意味,如《样子》,“我喜欢看企鹅走路的样子/像一个不倒翁在滑冰//我喜欢看小鸡啄食的样子/尖嘴儿嘟嘟嘟在地上弹琴//我喜欢看青蛙坐在荷叶上的样子/小不点儿也有些老虎的威风//看着它们可爱的样子/我真想看看自己/走路的样子/吃饭的样子/读书的样子//看看自己的样子”;又如《都很可爱》,“一朵花儿谢了/一粒青果冒出来//一兜小草枯黄了/一支嫩芽绿出来//一个蛋壳破了/一只小鸟跳出来//一只青蛙老了/一群蝌蚪游过来//昨天的太阳落下了/今天的太阳升起来”,以小儿之目静观万物,而以诗人之笔写之,万物有序,万物惊奇,万物可爱,平常语中饱含诗人对人世间的深情挚爱,亦提请儿童“看见”与己相关联的一切。
“看见”是爱的开始。“墙上一兜小草/墙角一兜小草//没人去看/没人去瞧//自有阳光照它/也有露水喂它//墙上的小草开花了/墙角的小草开花了//蜜蜂知道/蝴蝶知道//每一兜小草/都会开花”(《小草开花》),“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袁枚《苔》),这是对微小事物的发现与接纳,也即对自我的发现与接纳。诗人再次对他的小读者说,“自己爱自己/从小就学会”(《蜻蜓点水》)。
诗人对于儿童主体性的唤醒亲切、自然,如《一步一步自己走》,“太阳没有脚/一个轮子滚着走//月亮没有脚/变成小船划着走//云儿没有脚/风儿帮忙推着走//我有一双脚/一步一步自己走”。孩童在念唱之际,所了悟的甚多,这正是给孩子最初的书应有的样子。
万物与“我”相关联:在孩子心中种下关爱的种子
世界之深邃浩瀚、摇曳多姿,不仅体现为个体精神之独立自主,还体现在“关系”之中。故《一个人的时候》并非真的一个人,“一个人坐在房子里/布熊躺在床头陪我/挂钟移着指针陪我/风儿掀动窗帘陪我//一个人在晨光里读书/小鸟在绿叶间读我/睡莲睁开眼睛读我/蝈蝈儿停住歌声读我//一个人在月光下散步/星星在云缝里看我/萤火虫围过来看我/小耗子趴在洞口看我”。“我”不是孤零零的“我”,与万物相互联结,便“看见”了一个生机盎然、处处与“我”相关联的世界。“我”之为“我”,的确与身边一切事及一切人有关,也与看不见的远方有关。
打烂了碗片,却没有把它包起来,那么,“那些碎瓷片儿呢/不会伤着别人的手吧/不会划破小猫小狗的脚吧”(《一会儿的事》),从童年的同情心和理解力出发,诗人笔下生长出一种崭新的童年生态观。万物与我同一,是原初思维的特征,其中却蕴含深刻的哲学命题,诗人用很多诗篇传达了这一理念。“我和燕子/在同一个屋檐下/我和鱼儿/共用一个游泳池//我和小鸟/共一片蓝天/我和种子/同一方土地//我和藏羚羊/同饮一江水/我和蜜蜂/共尝花中蜜//我和萤火虫/同享夜晚/我和太阳/共度朝夕//我和大家/共一个地球/地球和我/都是宇宙的孩子”,《美美与共》,和而不同,“我”与宇宙万物虽各有不同,却在同一个宇宙之中,是生命共同体。诗人以接通儿童心理与儿童思维的诗歌,引领儿童读者获悉并践行“美美与共”的生态理念。
以小见大:领悟生活的真谛和爱的真谛
诗人也从儿童视角出发,传达“以小见大”的辩证法。小儿之小,实为大,这是儿童哲学的核心要义。
“小草说:我很小/大地说:你不小/是你把荒原绿遍了//水滴说:我很小/大海说:你不小/是你把江河湖海盛满了//种子说:我很小/土壤说:你不小/是你把生命延续了”(《小的美好》),“别以为娃娃鱼很小/它是恐龙时代的遗老”(《小的不可小看》),“有些东西/看上去很小/其实,它/很大很大/就像那天上的星星//有些东西/看上去很大/其实,它很小很小/就像那吹大了的肥皂泡”(《大和小》),诗人颂扬“小”之奇妙,“小”之力量。
小儿不小,“你的眼睛里/有一片日月//你的心中/有一个小宇宙”(《世界对我说》)。《倒霉的一天》《生病的时候》《有点儿烦的事》《羡慕》《有,还得有》《没有我 有了我》《母女俩》《看山》等诗篇,均从儿童的生活体验出发,从生活的辩证法中领悟生命的真谛和爱的真谛。
以丰富的艺术表现诠释“孩童宇宙之深邃”
诗人以前所未有的题材拓展和艺术表现,诠释“孩童宇宙之深邃”。
《巨人站在哪儿》彰显稚童之想象力,“房子是人盖出来的/轮船是工厂里造出来的/果子是树上结出来的/蜂蜜是蜜蜂酿出来的//天上的星辰/脚下的土地/海洋里的水/是谁弄出来的呢//如果是巨人/打造出一切/这位巨人的脚/站在什么地方呢”。
《天那边》是对好奇心的颂扬,“天那边有什么呢/我问爸爸/爸爸问天文望远镜/望远镜眼睛很长/看得见月亮上的环形山//天那边有什么呢/我问环形山/环形山问太阳/太阳的火眼金睛/看得见银河//天那边有什么呢/我问银河/银河问星云/星云急急忙忙赶路/边走边说/天那边有什么/我这不急着/去寻找吗”。
而《同桌》则描写少年心思之微妙有趣,“排座位了/我想同桌的/最好是个女生//为什么呢/是她不会欺负人/是她爱把桌椅抹干净/是她常带着小点心……//不!不/还有,还有/还有什么呢/其实,我也说不清”。
《错别字》举重若轻,以儿童视角反观现代文明之荒谬:“炮蛋/炸蛋/原子蛋//孩子/你的“蛋”字/写成错别字啦//我是这样想的/要是改用这个“蛋”字/多好呀//我错了吗”。
再看《蚂蚁打个哈欠》,“蚂蚁打个哈欠/吹起鹅毛一片//鹅毛飘飘落地/压住老鼠胡须//老鼠鼻子痒痒/打了一个喷嚏//喷嚏响得像放炮/吓得花猫把命逃//快快逃,慌了张/一头撞上黄鼠狼//黄鼠狼,放个屁/旋涡风,平地起//要问这风哪里来/只怪蚂蚁小哈欠”。诗人如孩童般机巧、顽皮,语言狂欢中流露孩童般自由的想象力和游戏精神,可谓“无意思之意思”的佳作。
这些诗有的可称哲理诗,有的可称寓言诗,有的可称童话诗,有的可称荒诞诗,以小见大,弦外有音,读来或童趣盎然,或含蓄蕴藉,或充满思辨,或荒诞幽默,充分展现了李少白儿童诗歌艺术的丰富性,是当代儿童诗的重要收获。
(本文作者系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南丹麦大学安徒生中心访问学者,湖南省儿童文学学会副会长,湖南省童话寓言研究会副会长,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理事。)
